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暮色像一块浸了水的灰布，缓缓压下来，把周家院子裹进一片温吞的昏黄里。宴席散了，人也走得七七八八，只剩几个勤快的嫂子还在灶房刷锅洗碗，水声哗啦，夹着几句低语，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。院子里静得出奇，只有风掠过屋檐，吹动那两块牌匾下的红绸，??作响。
周海蹲在杀猪凳边，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设计图，眼睛却没看纸，而是盯着地上那滩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。血已由鲜红转为暗褐，边缘裂开细小的纹路，像干涸的河床。他忽然觉得喉咙发紧，胸口闷得慌。五百斤腊肉，两万块启动资金，冷链运输，质检台账……这些词在他脑子里翻腾，像一群扑棱翅膀的麻雀，撞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。
“想啥呢？”林景行不知何时走了过来，手里拎着相机包，肩上还搭着件旧军大衣。
“我在想，咱们是不是太贪了。”周海声音低哑，“去年过年，全村才杀了十七头猪。现在一口答应五百斤，万一……”
“没有万一。”林景行把大衣披在他肩上，语气斩钉截铁，“林叔都把话放出去了，厂里的车、专家、关系网全押上了。你要是退，伤的不只是你一家的脸，是整个周村的信。”
周海苦笑：“可咱们连个营业执照都没有，算什么企业？说白了，就是一帮农民凑热闹。”
“那就办。”林景行蹲下身，与他平视，“明天我就去县工商局跑一趟。名字我都想好了??‘周记川味食品厂’。你当法人，阿伟管生产，我哥负责质检，宋老师做技术顾问。咱们不搞虚的，一步一个脚印。”
周海怔住。他看着林景行那双沉静的眼睛，忽然觉得肩上的大衣重了几分。那不是一件衣服，是某种承诺的重量。
“还有件事。”林景行从包里抽出几张照片，递过去，“刚才拍的，挑几张好的，拿去印传单。就用这张??”他指着其中一幅：闻言持刀而立，周沫沫骑在他肩上，小白鹅正从头顶飞过，阳光穿过羽翼，洒下一地碎金。“你看，多有劲头。这不是杀猪，是传承。”
周海接过照片，指尖微微发颤。他忽然想起小时候，父亲带他去镇上看电影，银幕上八路军冲锋，红旗猎猎，那种热血沸腾的感觉，竟和此刻如此相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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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深了，周家老屋的灯还亮着。
老太太坐在圈椅上，膝上摊着一本泛黄的册子，那是她丈夫留下的菜谱手稿，纸页脆得像秋叶，字迹是用毛笔蘸墨汁写就，一笔一划都透着旧时代的庄重。她戴着老花镜，一页页翻着，指尖抚过“回锅肉”“东坡肘子”“灯影牛肉”的条目，嘴里轻轻念叨：“盐要粗，糖要黄，火候到了味才香……”
门外传来脚步声，轻而迟疑。
“进来。”老太太头也不抬。
门被推开一条缝，夏瑶探进半个身子，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姜汤。“奶奶，喝点暖暖身子，夜里凉。”
老太太点点头，接过碗，却没有喝，只放在一旁的小几上。“坐吧。”
夏瑶挨着她坐下，双手交叠放在膝上，像个等待训话的学生。
“你跟闻言，处了多久了？”老太太忽然问。
夏瑶一愣，脸微微发烫：“快……快一年了。”
“嗯。”老太太轻轻应了一声，翻开菜谱最后一页，那里贴着一张黑白照片：年轻的周砚站在灶台前，围裙上沾着油渍，笑容灿烂。照片下方写着一行小字：“1962年，嘉州饮食服务公司第一届厨师大赛，一等奖。”
“我男人这辈子，最骄傲的不是拿了功臣匾，是这本菜谱。”老太太的声音很轻，却字字清晰，“他说，手艺是活的，传下去，比坟头烧纸强。”
夏瑶低头，眼眶有些发热。
“你们年轻人，想法多，敢闯。”老太太继续道，“可别忘了根。川菜不是炫技，是让人吃得踏实，吃得有滋味。就像今天这顿刨猪汤，没放多少料，可人人都说香。为啥？因为心诚。”
夏瑶重重点头：“我懂，奶奶。我会好好学，把周家的味道，原原本本传下去。”
老太太终于笑了，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，像一朵干枯多年后重新绽放的菊花。她伸手摸了摸夏瑶的头发：“好孩子。以后这家，就靠你们撑着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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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天清晨，天刚蒙蒙亮，周家院子又热闹起来。
林秉文带来的测量队已经开工，祠堂外的地基被打上木桩，石灰线划出规整的轮廓。阿伟带着几个年轻后生，在院角搭起临时工棚，准备做第一批腊肉试样。周杰和两个嫂子守着跷脚牛肉摊，一边招呼客人，一边竖着耳朵听消息。
而最引人注目的，是堂屋门口新挂出的一块黑板。
黑板漆成墨绿色，边框用红漆描了边，上方写着四个大字：**质量公示**。下面分栏列出：原料来源、腌制时间、用盐批次、熏制温度、抽检结果。第一行已经填好：
>**首批腊肉试制**
>原料猪：周家自养，检疫合格（编号ZJ-001）
>腌制开始：1984年12月3日08:00
>用盐：嘉州盐业公司一级粗盐（批号YH-841201）
>熏制方式：柏树枝慢熏，时长12小时
>初检结果：待出
林秉文亲自执笔，字迹工整如印刷体。他站在黑板前，对围观的村民说：“从今往后，每一批货，都要公示。谁有疑问，随时可以查。我们不搞暗箱，不做亏心买卖。”
人群沉默片刻，随即爆发出掌声。连一向刻薄的吴桂花也忍不住点头：“这才像个正经买卖！”
低翠花站在人群后排，脸色阴晴不定。她看着那块黑板，仿佛看到一道无形的墙正在升起，把她那些偷偷摸摸的勾当彻底挡在外面。她咬了咬牙，转身离去，背影显得格外佝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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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午时分，一辆破旧的三轮摩托轰鸣着驶入村子，车斗里堆着十几个麻袋。驾车的是个瘦削汉子，脸上带着风霜，正是赵铁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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